Curatorial Concept

解放練習:摺摺樂 
記於策展《不可小覷:10組藝術家對能源和災難的想像策略》之後
Emancipation Practice as a Free Play on Origami: Curatorial Notes After the Exhibition “Don’t Brush Off What You See”
文|呂岱如

 現在來寫這篇文章,應該比較像是梳爬一個策展實驗的心得回顧,也意味著所謂策展論述這樣的東西必已缺席在展覽《不可小覷:10組藝術家對能源和災難的想像策略》 中。我以為,一個展覽的形成不適以策展前戲作為唯一出發點,也認為這個倒敘法的表演性或許能再度展開其他可能,將閱讀的脈絡繼續織延開來,試圖辨識更多不斷變異的參考坐標來討論藝術生產的社會性。 

藝術與社會之間對話的關係,從來就不只框架於再現問題或是有效實證性的問題,這不是一種批判姿態的表演,而是關注演繹連動其中生產性的問題—這個生產性指涉如政治性的生產、知識面向的跨越產出、歷史上的書寫等,而當代藝術生產之所以獨特的向度是,它既相當程度的展現高度資本主義下的後民主形式特徵,同時具潛力去打破、解放既有生產條件,跨越不同的身分、階級、文化等,生產獨立的政治性,在推演不同的政經部署和邏輯之時,在其中辯證出新的美學,創造超越可見之物以外的連結與軌跡。《不可小覷》計畫的策動起點,即在試圖瞭解這個過程,一個藝術政治性建立的過程,一個美學實踐的路徑,能以何種策略與方法、或是創造怎樣的實驗來關照當代社會裡的美學與政治,我認為這應該是其中重要的策展命題。 企圖回應雅克‧洪席耶(Jacques Rancière)在《政治藝術的悖論》(Paradoxes of Political Art)一文中所論的概念,「美學的政治性建立於藝術對可見之物重新部署感知經驗結構的實踐與模式上」 ,我以展覽標題中的「覷」字作為一種隱喻提示,中文由「虛」、「見」二字所組成的覷,語意上有多種除了凝視(gaze)以外的觀看方式:偷看、探看、瞇著眼看、遠距觀看等,而藉著超越這些觀看的各種修辭語意,藝術家如何進一步「支配這些對於可見事物的感知經驗,賦予特定不可見的意義的過程」 ,或許即是美學政治性的生產路徑。也因此,展覽與社會事件同時性的對話辯證,亦是重要的策展考量—特意去模糊作品文本「脈絡」的界限,強調沒有另一個藝術以外的「真實世界」;「只有被政治的美學與美學的政治所不斷取代和交叉,而在公共感知結構裡所被層層摺疊的內與外」 。

當然,一個直接扣連像福島核災此等現實事件的題目,簡易提供一個明確的政治標的,甚至被社運團體讚許為反核政治表態。但究實論之,既然選擇以當代藝術展覽形式作為載體,而非上街遊行喊出與眾人一致的口號,其實就已對此解讀按下連續問號的爆破按鈕。其因在於,我們無法簡化創作者擁有的雙重身分—公民與藝術家所在此扮演的關鍵位置,而藝術家創作的目的如上所述,往往在於去動搖公眾對於感知事物的共識,建立通往不同政治主體的路徑。原初的展覽邀請信上,我含蓄地邀請藝術家「提案」,期以文件展的形式來回應此龐巨繁複的社會議題—關於能源和災難的省思與想像。不意外地,藝術生產的進程顯然無法被預設框架,短短六週內,藝術家紛紛提出「作品」、完成製作,策展人也在作品先行的條件下,急速完成籌備、協調橫跨三個公私屬性不同的場域,尋求這個議題於台灣當代藝術的發言位置之時,及時從一種政治正確的反抗行動中脫軌,參與其中卻也解放社會運動所形成的大敘事文本,生產「異義」,這些微型的異質觀點正是此展所在社會事件裡所轉化而加入的藝術家公民生產:現實中歧義元素的顯象。 

如果回到所謂議題表面所觀察反應的現實對象上,核電工業則可說是一個知識和權力結構的一個當代終極表徵,其權力形式再也不是一個主權國家主體,而是一個更加難以具名的網絡結構。除了能源這個牽動社會經濟發展和民生問題的元素,更根本的核心是其封閉型的知識權力網絡是被挾持在更為複雜國際權力和經濟供輸上,而那個沒有辦法被打擊的巨人卻被輕易操作成為權力結構之外所謂的個人需求上,媒體充斥著這樣的民調:「你」願意多花多少電費來支持廢核家園?民主機制吊詭之處,在於不斷層層拋空權力和責任,並且在此同時高唱參與式民主的高貴價值。而由這個結構所生產的種種災難與危機,又再度被景觀社會給迅速消費轉化為一個後現代徵候的遺跡。若從災難的角度來談,核災亦是一種無聲無色無臭、高度滲透又緩慢如生命邁向死亡速度的一種透明人為災難。換言之,如何去抵禦一種從空氣中、水中、食物鏈中、遺傳基因中散播的恐懼網絡,並對此權力網絡結構進行反思,其實連繫當代生存裡無法迴避的關鍵課題,而福島核災事件則是一個引線,對此「不可見的」核電現實進行一場爆破,以重新部署、轉化成為可被討論、爭議的社會議題。 

參展藝術家以各種嘲謔、想像、集思、書寫和行動策略來進入這個實驗展。江洋輝、曹盛彥和陳昭汝的作品,展開一幅開放解讀的受災戶幸福全家福的高清錄像畫面,與觀者相互凝視來框取核災受災者被異化、分化的狀態,也以此難以信服於人的幸福表象諷刺外界的安逸無感狀態,一個長時間靜止的運鏡畫面,使影像和現實的時間感幾乎有被並置的錯覺,也以畫面自身再度顯示其斷裂。正如藝術家在座談會上自述,在一個如此荒謬而顯明的錯誤之下,整個社會卻不斷地朝著這個錯誤推進,而藝術在這種狀況下的反擊或許就是就是去製造一個分裂的情境去自我解嘲。杜珮詩的《邁向幸福的十一步驟》挪借加拿大緊急措施組織的文本 ,以甜美夢幻的逃生步驟示範拼貼圖像,描繪不可能的逃生路徑,並在空間裝置上,安排了一個鮮活的日常生活場景,連繫觀者從自身常態的感知想像出發。張立人的核電基地紙模型爆炸錄像,則是開放觀眾下載製作紙模型,邀請觀眾對此意外事件進行一種「再凝視」的動作,從被媒體高度消費的爆炸影像畫面返回「當下」的現場,重新創造一個理解和觀看的途徑。 

樹梅坑溪環境藝術行動團隊則是針對其在竹圍地區發展的環境藝術,在此展的平台上特別提出一個《低碳流域的行動方案》,根據實際調訪的結果,反饋不同的社區環境提問。其在展場內的文件展點明其行動陸續在當地持續進行發生,他們舉辦一連串的早餐會和相關活動作為「介質」,與實際居民互動,溝通各種實踐低碳生活的可能。這些由藝術家發起的行動,實際上質疑 「作品」作為影像再現對於其社會功用的效力,而採更接近於社會行動的策略。《我們發電了》則建構一個臨時性的知識通路,向觀眾蒐集各種另類發電與重新理解電力的想法。諾努客行動團隊展出過去兩年的反核文化行動文件紀錄,包括偽海洋音樂祭官網、貢寮走唱隊等。劉季易選擇了一個改寫歷史文件的方式嘗試超越現實,將前美國總統艾森豪在聯合國大會上發表的「原子和平說」演講稿 、歐巴馬的就職演說 、時事等,改寫成一封寄給現任美國總統歐巴馬的信,貫穿核彈和核電於歷史與現在脈絡所應發展的和平途徑,也在透視核子發展的爭議性結構下,以此飛抵白宮的數千字長信,展開一場微型抗議陳情。 

針對台灣核一場和附近十八王宮廟基地所觀察而杜撰的傳說,則貫穿在吳其育的《一號與狗》錄像內容裡。在其口吻誠懇而陳述充滿跳脫邏輯的敘事,和一種類在地觀光指南介紹的影像裡,整個荒廢殘破的基地像是充滿生命般地,跟著鏡頭活了起來,從來沒有注意到的細節、味道、行為等被放大而盤據了核電廠基地,掏空了真實感,也製造出新的爭議。黃博志亦虛構了一個番茄作為生質能源的文本,以手繪圖畫裝置呈現核災後的農業經濟影像、和番茄產業的科幻版未來。另外也將其系列作品的番茄汁開發作為太陽能染敏電池,觀眾可購買番茄汁並獲取自製電池的方式。方彥翔、羅仕東、徐建宇合作《拉普達投影》裝置,將動畫天空之城的隱喻改編,穿插加入研究收集來的文本 :當代生活裡能源和資訊所共構的龐大權力結構,其中美國北卡羅萊納州作為資訊帝國谷歌、臉書、蘋果所共存的「天空之城」,其能源供應卻來自便宜卻骯髒的煤電與核電。換言之,能源、資訊和權力這個三體合一的怪獸他者不僅挾持我們身分的存在,也以一種蒙蔽的姿態不斷要求人們投注慾望,這場以能源為名的戰爭似乎比原始寓言來得更為乖張和難以穿透。藝術家並以人力發電的各種道具,製造聲音和光源,與舞者一同進行一場即興表演。 

開幕後三個月再度回溯這些即時創作、當初的策展動機和台灣反核運動在這幾個月的發展,我必須同意洪席耶所指出的,「藝術的政治有效性不會因為藝術展示統治支配的記號、或是戲仿、操作主流象徵、或成為一種社會實踐而產生出來…藝術的效用是一種因果關係效用的延滯」 ,甚至「或許藝術正因為接受自身的無效性,而對於框取感知世界的風景,做出了非常有趣的貢獻」 。換言之, 一方面這個展覽可以被批判作為一個無效而失敗的運動(並不預期達到任何直接的政治訴求),而我也欣然接受這個無效所帶來的積極性,我認為這基進性的缺席正好確保自主性與想像力—這些是我參與社會運動工作裡觀察到往往最為匱乏的一部份,而更有能力去生產美學的政治或政治的美學,去開闢邁向政治主體建立的路徑;正因為脫離了如此的因果邏輯,展覽和觀者都獲得解放。另一方面,這個展覽行動並非一場喃喃自語的獨角戲,這個展在發展的同時,已經穿透不同的社會關係,編織進入新的主體形式。開展前,我在苦勞網網路電視反核專題節目上,企圖回應孫窮理的提問,反核運動在台灣發展二十年後,如何脫離其政治歷史包袱變此社會運動相當重要的關鍵,而我以為透過藝術實踐,我們可能從中獲得解放的策略。這些延滯的過程,例如等待一封來自白宮的回信,都創造出一種現實以外的現實,一種以藝術作為現實的形式。發生在核災事件的激辯之間、反核運動的波瀾裡,《不可小覷》所生產的微型異議猶如《拉普達投影》最後表演中自體發電的即興舞蹈,在黑暗寂寥裡發出異於外在網絡餵養的光,改變我們感知路徑的支配去重新體認歷史、調度想像,而現實正在此美學的政治性的重新部屬下,繼續翻開、收折起不同的風貌;政治藝術也才從一種必須去重塑公共參與、社會責任或去取代被縮減的政治空間的「精神分裂症狀」 中,獲得自我解放。由不斷質疑自身的限度,去理解前進的意義;拋開對形式的共識理解,可撿一張紙(就你手上的這張吧!),揉折出無限的可能與關係,卻不用憤慨它是一張紙,而不是一架戰鬥機,也無須小看一張紙在一場戰役中所扮演的角色。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